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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張莉談魯迅:通過冒犯我們庸常的感受和經(jīng)驗使讀者警醒和思考

張 莉 :對你影響最大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是誰,魯迅?


【資料圖】

畢飛宇 :魯迅。毫無疑問,是魯迅。

張 莉 :你似乎說過很早就開始讀魯迅。

畢飛宇 :非常早,具體我記不得了,但是我記得一件事情。有一天,一群高中生來看望我的父親,其中有一個人,他胳肢窩里就夾著一本《阿 Q 正傳》,是個單行本。我就拿過來,卻不認識 Q 這個字母,我就問這本書寫的是什么,他用胳膊拱了我一下,說,你看不懂的。口氣非常大。后來我還是看了幾頁,也沒看得下去。我讀魯迅是很方便的,家里有,有不少雜文集,我的父親當(dāng)年是個文青,他對魯迅還是很熟悉的。應(yīng)當(dāng)說,在我整個少年時代,沒有完整地讀過魯迅的任何一本書,感覺不好。

張 莉 :覺得哪里不好?

畢飛宇 :句子別扭,費勁。

張 莉 :我小時候也覺得他說話比較怪,大概每一代中國中學(xué)生初讀他都會覺得怪,拗口。

畢飛宇 :到了高中就好多了。能夠感受到魯迅的力量,魯迅的語言太自信了,尤其在反駁的時候,他總有辦法翻身。我們這一代人是在斗爭的文化中度過少年的,也讀大字報,對辯論中強勢的一方總是抱有好感,我們有我們的思維定式,只要你強勢,我們就會認定“正確”就在你的手里,這是很怪異的一種體驗。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在打谷場打架,把別人打倒了我們并不佩服,我們最佩服的是那樣的人,被別人打倒了,別人壓在你的身上,然后,你翻過身來了,這是最牛的。魯迅的文章就是這樣,覺得別人說得挺好的,能壓住你,可是,只要魯迅把話題接過來了,隨后他就翻身了。如果讓我用今天的語言來講的話,我覺得魯迅的文章有一個特點,腰腹的力量特別大,它總能翻身。

張 莉 :魯迅的文章,我個人覺得,完全沒有他同時代作家那種“喬張作致”的文藝腔,他的白話文一上來就特別成熟,切中,直接,簡練,非常漂亮。一出手就是成熟的,就是范文。這在白話文草創(chuàng)時期真少見。剛才你這個關(guān)于腰腹的比喻也很好,是這樣的。我中學(xué)時代讀《狂人日記》,讀不懂,覺得胡言亂語,不知道他要說什么。可是,偶然有一天,我躺在床上無聊翻書,又一次讀到那句“從來如此,便對么?”嘩,一下子覺得眼前有了光,我好像開始懂他了,明白他為什么要以狂人之語寫作了,至少在我那里,在那一刻,我開始理解那位曾經(jīng)寂寞地抄古碑的書生了。

畢飛宇 :我讀魯迅最多的時候還是大學(xué)階段,曾華鵬老師給我們講魯迅了。那時候我從高年級的同學(xué)那里得到一種說法,多讀一點魯迅,現(xiàn)代文學(xué)就不用再讀了。曾老師的專題主要是幫助我們宏觀地認識魯迅,他把魯迅放在了大的歷史拐點上,重點有兩個,啟蒙的意義,還有“五四”的精神,曾老師并不做具體的文本分析,當(dāng)然,《野草》另當(dāng)別論?!兑安荨吩蠋熤v得比較細。比較下來,我對《野草》反而沒什么興趣,我對象征主義的東西不喜歡,像猜謎語,星星象征什么,烏云象征什么,月亮象征什么,這個就沒勁。我最喜愛的還是魯迅的雜文,也就是肉搏。說他是戰(zhàn)士,真的是。我是體育迷,有體育常識的,通常,爆發(fā)力好的人耐力差,耐力好的人爆發(fā)力差,魯迅為什么迷人呢?他的爆發(fā)力和耐力一樣驚人,這個很難得。他可以靠他的爆發(fā)力一招制敵,同時這個人的耐力又極好,他在搏斗的時候非常草根,非常非常草根,他拳打腳踢,和你沒完沒了。如果魯迅是拳擊手,那可是了不得的,我這樣說沒有半點輕薄的意思,這是我最直接的感受,我覺得只有這樣表述才能夠說得精確一些。

張 莉 :我現(xiàn)在最喜歡讀他的雜文,時翻時新。有時候,我會和他爭辯,但也常常被他說服,魯迅禁得起讀者和他反復(fù)深入地對話。

畢飛宇 :在我看來,魯迅最了不起的地方在這里 :他為中國文人呈現(xiàn)了一種全新的文化心理,中國文人的文化心理是怎樣的?儒道互補?!叭宓阑パa”這句話其實并不準(zhǔn)確,它忽視了一個次序上的問題,這個次序才是問題的根本。什么次序呢 :以儒家始,及道家終。這個很糟糕。這不是一個精神上的脈絡(luò),其實是一種利益通道。反叛、對抗、批判,這些都是入世的,批判了之后呢?妥協(xié)、和解、和光同塵。和光同塵,這是道家的一套,所謂的“最高的境界”就是這個,把客體忘了,把主體也忘了,物我兩忘,然后呢?天人合一,這就是所謂最高的境界。魯迅的國學(xué)底子多厚,他哪里能不懂這個?小兒科,可魯迅就是沒有按照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去安排自己,他是把“知”和“行”結(jié)合得最徹底的一位中國作家。他連漂亮話都懶得說,死到臨頭都堅持“一個都不寬恕”。如何面對國學(xué)、如何對待中國文化,這個可以討論,但是,在新文化運動中,魯迅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人格模式,尤其是知識分子的人格模式,這個太了不起了。他被利用,那不是他的錯,這個屎盆子不能扣到他的頭上去。

張 莉 :“知行合一”這個評價太贊同不過了??雌饋砟銓︳斞甘钦嫘南矚g的。

畢飛宇:是的,喜歡。關(guān)于魯迅,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多,叫“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句話很好,我也是這樣。

張 莉 :系統(tǒng)讀過《魯迅全集》嗎?

畢飛宇 :《魯迅全集》我肯定沒有讀過,我不做研究,也沒有必要的,但是,還是比較系統(tǒng)的。那是 1996 年至 1997 年,這一次讀得時間比較長。

張 莉 :有什么契機嗎?

畢飛宇 :那年我請了一年的創(chuàng)作假,在徐州,寫《那個夏季,那個秋天》,什么也沒帶。白天寫,到了晚上就無聊了。每天夜里,我就半坐在床上讀魯迅,這時候我三十二三歲了,可以好好地閱讀魯迅了。我的意思是,讀得懂的部分比讀不懂的部分多了。

張 莉 :你有對《故鄉(xiāng)》和《藥》的分析。

畢飛宇 :我演講的時候多次分析,喜歡舉這個例子,大家都熟悉嘛。你看,同樣是說知識分子與大眾的關(guān)系, 《藥》多少還是有點硬,圍繞著一個饅頭,看得出作者的“構(gòu)思”,“華”“夏”民族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想挽救另一部分,結(jié)果,正如愛因斯坦所說的那樣:“愚昧不可戰(zhàn)勝。”“華”“夏”兩家都死了人?!豆枢l(xiāng)》極好,很家常,一對發(fā)小,情同手足,長大了,再一次見面,閏土恭敬起來了,一見面就叫“老爺”,很自覺地把自己放在了奴才的那一頭。這是很深刻、很沉痛的,——奴性不只是壓迫的結(jié)果,也是一種自我選擇,成了我們文化的基因,這就是所謂的“國民性”,有根深蒂固的奴才特征。

張 莉:他的許多短篇,從語言、細節(jié)、邏輯,都經(jīng)得起分析?!豆枢l(xiāng)》里,那位豆腐西施、九斤老太,還有閏土,寥寥數(shù)語,便有如刻刀一樣刻下了他們。還有那位阿 Q、那位穿長衫站著喝酒的孔乙己先生,都太獨異了,像我們民族的芒刺一樣。魯迅不僅僅為這些人畫像,也是在為我們的“國民性”塑形。

畢飛宇 :一個曹雪芹,一個魯迅,你是可以不停地解讀、不停地分析的。南帆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所謂經(jīng)典,就是經(jīng)得起課堂分析。課堂分析是經(jīng)典產(chǎn)生的重要路徑,反過來,你又要經(jīng)得起分析,從宏觀,到微觀,哪怕字、詞、句,它要有做示范的作用。好作家是全人類的福利,你任何時候都可以讀,從年輕到老年。你可以愛魯迅,也可以不愛,但魯迅是一個可以接得下去的話題。

張 莉 :他從未過時。他很多關(guān)于時政和現(xiàn)實的分析,放在今天也都合適。王富仁老師說魯迅是“中國文化的守夜人”,很準(zhǔn)確的。

畢飛宇 :黑格爾早就說了,歷史是相似的,它?;丶铱纯?。好作家的特點就在這里,他抓得住本質(zhì),時代過去了,人的本質(zhì)還在那里。我們不能把魯迅僅僅看作一個小說家,不是這樣,他是親歷歷史的人,是參與者,在歷史的面前,他是歷史的實踐者,后來的作家都做不到了。我們這些作家最大的不幸就在這里,我們不再參與歷史。這是作家的不幸,也是歷史的不幸。

張 莉 :現(xiàn)在文學(xué)的作用、作家的作用沒以往那樣大,當(dāng)然有環(huán)境和傳媒變化的緣故。但是,也因為當(dāng)代作家介入社會的主動性不夠,跟當(dāng)代作家認識世界的能力有關(guān)。作家對現(xiàn)實世界沒有整體認知能力,你看,許多作家寫出的現(xiàn)實都是碎片式的、社會事件串燒式的。為什么呢?是因為心有余而力不足。對世界的穿透力不夠。這不是特指哪一位作家,我覺得我們每個寫作者都生活在一個霧霾的時代,都看不清,看不透,所以,也寫不出。只能瞎摸了。

好的寫作者應(yīng)該是可以給讀者和社會帶來新鮮感受力的作家。它通過冒犯我們庸常的感受和經(jīng)驗使讀者警醒和思考。魯迅就是那樣一種作家,他的文字有刺痛感,有震驚感。但他那個時代其實也是不光明的,也是讓人看不清的,但他有穿透力,只有他有。這是不世出的天才?!爱?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 ;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蹦惆l(fā)現(xiàn)沒,人越到年紀(jì)大,越容易理解魯迅。

畢飛宇 :是的。

張 莉 :我曾經(jīng)在文章里舉例,認為你的寫作技術(shù)超過了魯迅,畢竟,魯迅可能在一些寫作技術(shù)上有瑕疵,而且他也只能寫那個長度的東西。長的也寫不了,沒有時間寫就去世了。但是,我還是覺得,魯迅的文學(xué)成就,包括他的刻薄、他的尖銳、他的深入、他的有力、他的傳神,都沒人能超越。

畢飛宇 :魯迅是無法超越的。魯迅的產(chǎn)生不只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不只是他的淵博和天賦,在“三千年未見之大變局”面前,中國文化選擇了他,他的性格,也可以說人格的力量支撐了他,這一點是非常關(guān)鍵的。性格決定命運,命運卻選擇性格。馬克思在談?wù)摴畔ED的時候說過,古希臘的藝術(shù)是“不可逾越”的,馬克思并沒有喝多,他看到了藝術(shù)形態(tài)背后的東西,那就是文化的背景,這個背景不再,它就不可逾越。童言無忌,古希臘的藝術(shù)就是童言無忌,你一長大,你就再也說不出口了,你就此失去了要風(fēng)要雨的赤子之心,你也失去呼風(fēng)喚雨的神秘力量。

張 莉 :這就是為什么古羅馬的藝術(shù)雖然偉大,卻再也沒有那種渾然的緣故。

畢飛宇 :對呀,魯迅還有一點邪乎的呢,讓個性氣質(zhì)與手中的語言合而為一,就這一條,很少有人可以做到。魯迅的文章,你只要讀兩行你就知道了,一定是魯迅,他太像魯迅了。

張 莉 :就是“人劍合一”嘛。

畢飛宇 :“人劍合一”。你把《魯迅全集》拿出來,任何一個文章拿出來,都是魯迅,其他的作家,寫著寫著,都會有一點走樣,魯迅從開始發(fā)表小說到他死,他沒走過樣。這太厲害了。我說老天爺選擇了魯迅是對的,成名晚,死得早,他的文學(xué)生命里只有輝煌。

(本文選自《小說生活——畢飛宇、張莉?qū)υ掍洝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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