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人物 >

“文學里的家與國”系列報道 陸天明,為“我們這代人”立傳

陸天明,1943年生于昆明,長于上海,作家、編劇。代表作《泥日》《桑那高地的太陽》《蒼天在上》《大雪無痕》《高緯度戰(zhàn)栗》《省委書記》等,近日推出“中國三部曲”之二《沿途》。

2023年7月6日,陸天明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資料圖)

盛夏的午后,沒有一絲風,路面泛著白光,樹上的葉子都打起了卷,無精打采。按照陸天明發(fā)來的路線提示,車在小區(qū)里七拐八拐,終于抵達目的地。80歲的他正站在門口,沖我們揮手。六七年前,他把家搬來京郊這座三層小樓,一是年歲大了爬樓不方便,二是多兩個房間,“孩子們回來有地方住,用不著一到傍晚就急著告別”。

他的最新長篇小說《沿途》就是在這里完成的。

大約30年前,陸天明還住在六里橋,在中央電視臺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工作,創(chuàng)作劇本、寫小說。有一天,作家張承志到他家玩兒。兩人閑聊,張承志對他說:“天明,有些事只有我們這一代作家寫得出。我們要寫啊。”陸天明的心被“戳”了一下。那次聊天后,他心里就一直有個念頭:寫寫我們這代人。

這些年,他筆耕不輟,接續(xù)推出9部長篇小說,涉獵各種題材。他既探索過“純文學”,也涉足過最大眾、最通俗的影視話劇創(chuàng)作,還因《蒼天在上》《大雪無痕》《高緯度戰(zhàn)栗》“反腐三部曲”和《省委書記》一書名聲大震,與張平、周梅森并稱為中國反腐寫作的“三駕馬車”。10年前,年過七旬,他突然有了一種緊迫感,愈發(fā)覺得“來不及寫完所要寫的那些東西”。

“我有話要說。說出只有我們這代人才知道的事實。告訴人們,中國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這樣一批‘理想主義者’。他們以追求無私和崇高,與最底層的民眾一起改天換地為己任。他們也為此付出過今人難以想象的代價?!标懱烀鲗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而我正是他們中的一員”。

陸天明下定決心,要寫“中國三部曲”。他花費5年寫《幸存者》,又花費6年寫《沿途》,第三部正在路上,共同講述一代人跨越40年的命運——他們到底是怎樣活的,為什么要這樣活,又為什么一定要活下去。

陸天明的“中國三部曲”之一《幸存者》與之二《沿途》。

“為何稱他們?yōu)椤詈笠淮硐胫髁x者’?”記者問。

“我說的這個理想主義者似乎應該打個引號,不一定科學、客觀。這完全從我個人的經(jīng)歷出發(fā)的。每一代都有這樣一批人。屈原為什么要跳江?譚嗣同、秋瑾為什么要犧牲?李大釗為什么就義?陳喬年被施以酷刑就是不屈服。每一代都有……但以我們這個形式追求理想的是絕無僅有的一代……”陸天明越說越激動。

那一刻,這位80歲的老人哽咽了。半分鐘后,他調(diào)整好情緒,繼續(xù)訴說,為我們講述一個、一代理想主義者的故事,也是與共和國同成長的一代人的奮斗史。

2023年7月8日,《沿途》發(fā)布會上,陸天明(左二)與作家梁曉聲(左三)、兒子陸川(左四)對話。

“剖開這些文字,會有血流出來”

《幸存者》的故事開始于上世紀60年代,上海青年謝平、向少文、李爽等,響應號召,奔赴大西北卡拉庫里荒原,投身邊疆建設。不料,一次突發(fā)的爆炸事件,將他們的命運卷入漩渦之中。到了第二部《沿途》,他們走出西北莽莽荒原,人生面臨新的轉(zhuǎn)折,反腐斗爭、思想異化、陰謀罪孽也隨之浮出水面。

整個寫作的過程,也是陸天明回望過去的過程。小說中,百分之七八十的情節(jié)、細節(jié)都是真實的,“每一段都反復寫過好幾遍,感覺不準確,重寫一遍、再寫一遍,要喚起當年的生活感覺和生活細節(jié)”。

陸天明一生經(jīng)歷兩次上山下鄉(xiāng)。1957年,14歲的他特意改戶口虛長兩歲,從上海到了安徽,為的是“做中國第一代有文化的農(nóng)民”。后來因病吐血,回到上海養(yǎng)病。其間,他積極上進,當了街道團委副書記。到了1964年,一批又一批上海青年響應號召,支援新疆建設。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陸天明在新疆。

此時的陸天明,擁有兩種人生可能。

第一種,按照街道黨委書記說的,動員其他青年去新疆,他自己可以不必報名,留下來努力工作,成為正式在編的機關干部;另一種,和那些熱血青年一樣“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扎根邊疆。他選擇了后者?!拔覟槭裁匆?因為青春的沖動和激情,因為時代?!?/p>

因病回到上海那段時間,陸天明和一幫年輕人自發(fā)組織了一個“哲學研習會”。他們常常聚在附近的一個公園里,交流讀書心得,還不定期研討一些社會熱點問題,比如“中國該往何處去”“當代青年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家、國’二字在我們的生命中應如何安放更得當”,等等。

“寫作時,那些過往、經(jīng)歷都冒了出來,經(jīng)常是寫著寫著,眼圈就紅了?!标懱烀骰貞浾f。在寫作中,他給自己定下兩個原則:一是真實,不跟著別人的調(diào)子走;二要避免片面和偏激,也就是要準確的表達,以正確的判斷寫出來。就這樣,長期游走在“當年的我”與“站在正確客觀的角度呈現(xiàn)的我”之間,他常常有一種“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覺,“剖開這些文字,會有血流出來”。

隨著故事情節(jié)推進,小說里人物開始成長、變化。時間進入到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謝平因為遭逢一些波折,變得沉默寡言;李爽到了北京,成為一家媒體駐京記者站副站長,日漸平庸。還有向少文。一向上進、充滿理想的他,在思想上有了“異化”和迷失,變成“自己曾經(jīng)非常討厭的那種人”,大概只用百分之十或二十的精力在工作上,更多時間和精力被用在調(diào)整各種各樣的人事關系上,怎么才能不被圈子拋棄,逐漸成了他生存的主旋律。有一次,他冒險開車“連夜長途奔襲”,只為了與軍區(qū)、墾區(qū)領導合影——這張合影會刊登在墾區(qū)報紙的頭版上。

“不光要寫過去發(fā)生過的事,更要挖掘這一代人的精神脈絡。我們這代人一切的幸和不幸,都緣于我們一直處在新舊兩個時代交替的漩渦中。在時代交替中,我們會變化,會成熟。但也有一樣是不變的,就是理想和初心。怎么表現(xiàn)這種‘不變’與‘變’,是我這次寫作的一大主題?!?/p>

接下來的第三部,陸天明會繼續(xù)寫這些人面對改革開放、面對全球化,會如何生存、如何選擇。有些人會倒下,有些人會被淘汰,“總有一些理想主義者會不斷自問、不斷思考,去尋找新的方向、新的出路”。

“理想主義者永不過時?!彼f。

不是寫給自己和三五知己

寫作,是陸天明少時的理想。

他從小愛讀書,偶爾寫寫東西,12歲時就有詩歌在上海人民廣播電臺播放過。他沒讀過大學,“我的‘中文系’是在圖書館上的”。當年,他從安徽回到上海養(yǎng)病,大概有一年的時間,上午到街道團委工作,下午到上海圖書館看書。從13:30到19:30圖書館關門,每天如此,雷打不動,“把圖書館所有俄羅斯文學中譯本讀了個遍”。后來到了新疆農(nóng)場,他白天勞作,晚上睡覺前或早上提前起床,讀上一兩個小時的書。但一直沒有動筆寫作。

在農(nóng)場真正重新開始寫作是1971年。當時,陸天明已是農(nóng)場政治處正營職干部。為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30年,中央下發(fā)了一個文件,號召廣大工農(nóng)兵從事業(yè)余文藝創(chuàng)作。聽到這個消息后,他立馬打了一個報告,要求寫作。“寫什么?話劇。以前沒寫過,只憑看過兩部半話劇劇本,動筆就寫。”北疆的冬天,滴水成冰,他把自己關在無法生火的舊庫房里,花了一個星期,寫了4幕話劇《揚帆萬里》。

經(jīng)過打磨和修改,《揚帆萬里》被新疆話劇團搬上舞臺,一炮而紅。先是在新疆各農(nóng)場巡演,后來還到北京參加匯演,叫好聲一片。也因為此,陸天明被中央廣播文工團看中,于1975年調(diào)入北京,“一部作品,改變了我的命運”。上世紀80年代初,他又調(diào)入中央電視臺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文學部,一直擔任電視劇專職編劇至退休。

因為《揚帆萬里》和《桑那高地的太陽》,陸天明應該是國內(nèi)最早涉及知青題材寫作的作家之一。但真正讓他成名的還是“反腐劇”。

他的第一部反腐作品是《蒼天在上》。那是1992年,中央電視臺領導要求創(chuàng)作一部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劇,任務交到了陸天明手里,他選擇寫“反腐”?!爱敃r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那不是一般的議論,是沸沸揚揚,下班回家大家都在議論,你單位一個科長出了什么事,我單位一個組長出了什么事。寫什么?當然要寫老百姓關注的。”

說寫就寫。他閉門5個半月,完成《蒼天在上》,在中國第一次在文藝作品中觸及副省級的腐敗分子。交上去,幾個部門審查,意見很統(tǒng)一:戲是好戲,但需要修改??傮w有3個意見:一是劇名不行,不能是《蒼天在上》;二是反面人物不能寫到高級領導;三是正面主角不能沒有好結果。陸天明堅決不改。后來,幾經(jīng)波折,該劇1995年2月開拍,同年底播出。

《蒼天在上》劇照。

“播出前都沒有宣傳,當天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幾個主創(chuàng)守在電視機旁邊,等《新聞聯(lián)播》結束,天氣預報播完,時鐘走到8點整,片頭音樂響起,推出片名,我們?nèi)伎蘖恕!辈サ降谌瘯r,全國沸騰,單集收視率高達39%。陸天明也忙了起來,每天晚上接電話接到12點,認識的、不認識的,祝賀的、討論劇情的,老家有人也打電話過來,跟他開玩笑說“現(xiàn)在犯罪率都降低了,因為小偷也要回家看《蒼天在上》”。

在這之后,陸天明一次次“下生活”,采訪老百姓、警察、商人,甚至是省委書記,連續(xù)推出《大雪無痕》《高緯度戰(zhàn)栗》《省委書記》等作品,社會反響強烈。 “每一部都有思考。《蒼天在上》的反面人物天生就是壞的,而且都壞在了根上;《大雪無痕》開始反思,腐敗分子并不是一出生就是壞人,是一點點變壞的;到了《高緯度戰(zhàn)栗》,思考的是官員腐敗是有溫床的,有機制不完善的因素,也有社會人群異化的因素?!?/p>

《高緯度戰(zhàn)栗》劇照。

因為寫這些作品,陸天明在影視圈很火,但文學圈對此卻反應矜持。他并不在意。

“比起歷史和民眾的需要 ,即便遭受冷落和嘲諷又算得了什么?影視能讓作品直接進入廣大民眾視野,讓我意識到作家與社會的關系,像魚與水一樣。寫作不能脫離社會,要貼近現(xiàn)實,為人民寫,為老百姓寫。你是作家,寫的不是只給自己和三五知己看的情書。”他說。

“走著瞧,出水才看兩腿泥哩”

“我堅信,千百年來,人們?yōu)闋幦「髯缘木竦澜y(tǒng)的正解所付出的努力和犧牲,絕不弱于他們?yōu)闈M足物欲和權欲上曾交付的一切?!?/p>

“人們需要在精神道統(tǒng)方面有所追求和建樹,因為他們畢竟還是人,他們要以這樣的努力去注視和構筑自己民族和這個世界的未來。他們深以為,只有擁有了這種精神注視和精神構筑,未來才會真正屬于自己。任何一個弱化了精神注視和精神構筑的民族到頭來收獲的必然是整個民族的弱化和萎軟,即便它一度會很富裕?!?/p>

“這些年來我們做了大量從前沒有做也不敢做或者不想做,但絕對應該做、必須做、再不做就沒機會做、做了以后確實能‘扭轉(zhuǎn)乾坤而讓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事情。但……但……與此同時,我們是不是有意無意地疏忽了,或放松了,或敷衍了、擱淺了另一件大事,那就是‘清理靈魂’?!?/p>

……

這些語句都出自陸天明的作品,從早期的《大雪無痕》到如今的《沿途》。

“關注中國人精神上的危機或困惑,呈現(xiàn)思想上的變化,這是我寫作的一大核心。當物質(zhì)上富裕起來,靈魂該安放在何處?”這也是陸天明一直在探索的問題。他去大學講課或演講,經(jīng)常會講一個事例:南京雨花臺烈士紀念館有一面墻,上面都是殉難志士的照片,每個人都很年輕,都是地下黨員,犧牲在1949年9月30日。當時,只要他們在自白書上簽字,就會獲得活下去的可能,但沒有人簽。

“所以現(xiàn)在、今后,我們還有多少這樣的年輕人?”陸天明反問道。

寫完《沿途》,陸天明明顯感覺身體不如從前。因不能久坐,他買來一個升降寫字臺,站著寫,寫一陣兒就活動活動。他作息時間規(guī)律,原則是不開夜車。早晨四五點起床,白天寫作,晚上 9點鐘準時上床睡覺。“為了保重身體,我還要寫完第三部呢!”

“這是我的心愿。寫‘中國三部曲’,為我們這代人立傳,并不是簡單的回望、回憶,通過寫作呈現(xiàn)這一代人曾經(jīng)的生活。其實還是在問:我們?yōu)槭裁匆钪?為了一棟房子?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點兒存款,抑或是為了升職?不是不可以,但究竟為什么活,不同人生階段會有不同的答案,還是需要不斷反思的?!标懱烀髡f。

“那您對這一問題有答案嗎?”記者問。

“當然。不管誰如何看待我們這一代人,我都要做個理想主義者?!?/p>

倔強如初。

當年在新疆時,陸天明第一次調(diào)離連隊,到農(nóng)場宣教處工作,這在當時是極少有的調(diào)動。有人就對他說:“天明,你這已經(jīng)是最后了,要好好干,以后不會再有調(diào)動了。”他不服。

后來,他調(diào)到北京,在文壇小有名氣時,又有人對他說:“你們這代人已經(jīng)走到盡頭了,寫作是沒什么前途的。不可能再有什么大名堂了,往后就只能看你們的弟弟妹妹或下一代的了?!彼环?。用3年時間探索實驗文體寫作,寫出《泥日》。王蒙一口氣讀完,專門給他打電話,請他道歉,說“因為讀小說不理睬夫人被批評了”;王安憶跑到他在上海的妹妹家,說“你哥哥寫了一部好小說”;文學評論家陳思和評論說“用20多萬字的篇幅寫出了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里寫的東西”。

“《紅旗譜》里,朱老忠就常說,走著瞧,出水才看兩腿泥哩!誰說我們這代人完了,我心里也是‘走著瞧’?!?/p>

王蒙說過,陸天明是一個充滿悲劇感的人物,因為他有點像堂吉訶德,“憂國憂民,期待著熱烈的奉獻和燃燒”。陸天明曾經(jīng)描摹過這樣的自畫像:一個獨行者,背一把破傘在深山溝里踽踽踟躇。

“我們這一代人,從未年輕過,很年輕時就沉重地生活……但我們不會輕易地全盤否定自己。我依然有心中的理想,依然有需要堅守的東西。總有人要做些什么。”

陸天明能做的就是寫作。

關于寫作,“充滿悲劇感”的他依舊給出了堅定的、理想主義的回答 :“我一直特別喜歡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詩,他有一首很出名的詩:‘我聽見美國在歌唱……’多年來我也一直在問自己 :你在傾聽中國的歌唱嗎?你聽見中國的歌唱了嗎?你明白中國的歌聲里所包含的那全部的感傷和沉重、憂思和期待嗎?”

在一次次的追問中,陸天明繼續(xù)站回到寫字臺前,佝僂著背,敲下一個個文字,“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而寫,跟其他的都毫無關系”。

10多年前,陸天明(右)回安徽重訪14歲下鄉(xiāng)時生活過的地方,有幸找到一同下鄉(xiāng)后留在當?shù)氐纳虾V?。如今,這位戰(zhàn)友已去世。陸天明寫“中國三部曲”,也是為這代人立傳。

關鍵詞:

責任編輯:Rex_13